麦草堆(短篇小说) 麦草堆 朱春生
圆圆的麦草堆,如雨后的蘑菇,开在村前村后的稻场上。村里的孩子们最喜欢在这些“蘑菇”中躲猫猫,度着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村子按序号编成若干个生产队。那天,第6生产队长从山里头的林场回来,路过村后的一个稻场。落日余辉下,稻场上的麦草堆闪着一层又一层金黄色光晕。光晕很细腻,很幽静,队长就有些感动,觉得这样的时光真好,满满当当的气息充盈四周,他的心便平静了下来,平静得有些迈不开步子。要不是一缕细细的草动声响在他的耳边,他还真有些不知道如何回村里头的家。 队长猫腰走近草堆。队长的脚步很轻,如同阳光轻轻洒在地面上,没有一丝声息。队长猫着腰细细盯着草堆看,草堆里会有什么?会不会是一只兔子?山里头那种灰色的野兔子,不时跑到田间地头,有时还跑到村里来。队长就有些激动,觉得今晚说不定有个好下酒菜了。 草堆里的声音还在响着,响一下停一下,很有规律。队长慢慢地动手,轻轻把麦草拨开。就在他一点点把麦草从草堆里抽出来的时候,草堆里的声音停止了,周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队长有些气恼,觉得草堆里的玩意儿不该胆怯,应该继续往里或者往旁边行动,整出个豁口来,然后赶紧跑掉。可草堆里的声音只是停止了,不再有响动,这让他无从下手,愣是把自己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没动。 队长是气咻咻地回家的。队长不能不气,村西头王老三家的闺女王桂花竟然在草堆里。在草堆里不可气,主要是她的旁边还有一个邻村人,准确地说是邻村的一个小伙子。这便不得不让他生气。 队长就着半碗咸萝卜往嘴里灌酒。老伴看他气色不对,也不敢声张,悄悄叫儿子去问问。儿子一把夺过队长手里的酒瓶,说是什么风把你给吹着了,干嘛这样糟蹋自己?队长气不打一处来,说儿子你给我听好,以后再也不允许你和王老三家的闺女来往了,我们家攀不起,也不屑去攀。另外,你眼睛撩亮点,把村子给盯好,绝不允许外村人入侵我们村的领地,并在领地里开荒。 王桂花压根就没料到有人走近麦草堆,更没料到进入麦草堆的人是队长。她的心嘣嘣跳个不停,嘴里一个劲说着完了完了。从麦草堆里钻出来,她来不及拍拍身上的麦草屑,也来不及理理衣服,就散着一头长发,拼命往村西头的家里跑。 夜已经静了。王老三喊闺女吃饭。王桂花不应,合衣躺下了。可哪里躺得安稳?心里头翻涌着酸楚楚的滋味。半夜时分,王桂花起来,慢慢从衣柜里拿出春节只穿了一次的新衣服穿上,又仔细地梳好辫子。等这一切收拾完后,她就悄悄拉开门栓,遛出了家门。 出门的王桂花有些迈不开腿,身子也软得不行。天上的星星悄悄闪着,好给她照亮道路。王桂花提了提劲,蓦地一个转身,径直跪在自家门前,好半天才起身,然后手捧着脸朝村后的池塘走去,一边走身子一边抖动,整个夜色在这抖动里焦躁不安,和平日完全两个样。 村子后山的养殖场里此时正安静一片。养殖场由城里来的知识青年们打理,养些牛啊猪啊羊啊什么的。知青们干不了很重的活却能睡,每天晚上念完报纸,开完小会,便都洗漱了上床睡觉。山里的夜晚很静,尤其是半夜时分,静得星光都碎碎的,均衡地铺出满时空的安谧。知青马小代就是在这个时候从梦中惊醒过来的。 事后,马小代说,王桂花的事出得有些蹊跷。马小代说,那晚他睡得好好的,厚厚的被子沉沉地压着他的身体。压着的时候,王桂花的身影出现了。王桂花说,城里人,山里今天要出现一个散着头发的游魂,游魂会在村子里流走,会污染村后的池塘。说的时候,王桂花还朝他招了招手。马小代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醒来的马小代浑身哆嗦了好一会,并且冒起了冷汗。这个星期他的主要任务是从后山的池塘往场里头挑水,供人畜饮用以及生活所用。这样的任务不是很轻,得满满一上午才能够完成。马小代说,王桂花说池塘的水会污染,污染是什么意思?污染就是不能喝了,这可是大事,他这个负责挑水的可是要担责任,轻则接受批评教育,重则押送回城。 于是,在这样一个夜晚,马小代从梦里惊醒,来不及多想,匆匆披了件衣服就往池塘边跑。他得去看护池塘,不能让池塘给污染了。这是他的责任。他不敢有丝毫的马虎,也马虎不得。 当然,马小代说的这些话,只对知青管理站的站长一个人讲。马小代还不具备向大众宣传和传达的身份。事后,他一直沉默不语,好长时间都不敢轻易说话,更不敢轻易看村民。在其他知青们面前,他也是尽可能的回避,不提及这件事情。 马小代跑到池塘边的时候来不急收住脚便把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不敢喘气,屁股疼也管不了了。池塘里,王桂花的身子正慢慢在水里移动,正慢慢向池塘深处前行。马小代看见的只是星光下的水波里有一团黑影,正慢慢地变小,慢慢地隐去。马小代惊恐地拿手揉了揉眼睛,大叫着有人跳水啦,有人跳水啦!马小代的声音在夜空里回旋着,把整个山村给震醒了过来。 正在水里的王桂花把自己的眼睛闭着,让水慢慢淹没自己的身体。水一点点入侵着她的身体,一点点漫过她的身体。当她的嘴唇接触着水的时候,她便听到一声惊叫声响起。响起来的声音在这样的夜空里听起来有些渗人,有些凄惨。也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候,她猛地往前面迈出了一步,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身体全部没入水中。 不知从村里的哪个方位传来一声狗叫,马小代浑身一震,点点星光下,他还是能够清晰地辩认出池塘里是一个人,一个慢慢走进水里的人,一个正要让自己消失在水里的人。马小代脑袋一热,心想这人活着多么的不容易啊,怎么就轻易要离开世界呢?这样想的时候,他已毫不犹豫地跳入池塘。马小代用力游着,喊着,就把整个山村给游动了,惊动了。马小代一把抓住王桂花的头发,然后往岸上拉。拉上来的王桂花已经不省人事。赶来的队长还有知青管理站的站长一阵手忙脚乱,总算让王桂花有了呼吸。 王桂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再出门。不是不出门,而是没脸面见人。马小代拉她上岸的时候,她听到马小代粗粗的喘气声和不停歇的喊人声。过不了一会,她听到队长的声音响起。队长在村民们询问怎么好好地就跳水的时候说话了。队长说,怕是钻了麦草堆的事情被人发现了的原因吧。队长的话回旋着,在她的耳朵边泛滥,久久不散,两行泪水随之缓缓地流了下来,划过她冰冷的脸颊。 山村里头,人的脸面有时候比命精贵。在人面前的时候,哪怕装也要装出个模样,让人觉得是在光鲜鲜地活着,而背着人的时候就无所谓,破衣烂衫,麦酱豆腐乳对付上半年光景也没问题。 虽然无脸出门,王桂花却知道不能总在家里待着。一个大闺女,一个社会青年总得做点什么,而且土地是按照人头来分的,她还是一个壮劳动力,是需要出工的,是要去挣工分的。这样一来,王桂花就坐卧不宁,烦闷极了。整天闷在家里的王桂花开始追根逆源,觉得自己的一切在那个黄昏,在那个麦草堆里,在队长出现后就悄然改变了。于是,她把一口怨气全洒在了队长身上。 王桂花做着千层底布鞋,每一针下去,就想着是扎在队长的身上,而且越来越有力度,越来越快。王桂花在这样的状态下两天就做好了一双鞋,她自己也有些吃惊。鞋子做得多了,她便一一摆在床头,想着这些鞋子有什么作用呢?自己穿,家人穿,象平日里过日子一样节省着点穿,还不知道要穿多少年哩。这样想着,王桂花就笑了。管那么多干什么?现在惟一要管的是,得用心来做上一双鞋,送给那个知青,那个叫马小代的知青。这是必须的,因为从水里起来后,她就欠他一份人情,一份天大的人情。于是,王桂花便在不敢出门的日子里,准备着为马小代做一双鞋。 给马小代做鞋,眼要透亮,心要纯净,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自己的一片心意,才能把心底的一缕情意表露出来。可眼下每个针眼里都是恨,这样的状态肯定是做不好也做不了鞋的。 王桂花开始犯愁,从来没有的愁,就连那天夜里她决定把自己进入到池塘里的时候也没这样愁过。 都是麦草堆惹的祸!要不是那个麦草堆在稻场上像蘑菇一样开着,开得像童话故事里的宫殿,开得像她梦里的居所,她也不至于一时脑热,让邻村的一直追求自己的小伙子一同走了进去。自从“跳水”事件后,就再也没有那个小伙子的音讯,王桂花一下子醒悟过来,悟得干脆,悟得澈底。她知道,她的世界里再也没那个小伙子的身影了。这样的念头一有,王桂花莫名地心酸起来,觉得人有时候真是无情得很,真是无趣得很。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倒也好,不至于让自己过早地陷进去,也算是为她经不起甜蜜追逐而失足的一段旧事作一个封底,一个没有什么色彩,却满是青春滋味的封底。 自此,王桂花便一门心思想着马小代的好,千好万好不如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好。她一定要做出一双配得上马小代的千层底布鞋来。要做出一双配得上的布鞋,就必须把这缕浮泛在心头的恨给消除掉。这毫无疑问,也势在必行。而这缕恨,这缕来自于麦草堆的恨此时已经蓬勃生绿,一点点浮泛着,侵占着她的整个心空。 于是,王桂花选择了一个黑且静的夜,一个午夜时分的夜把自己遛出门。她轻快地在土路上跳着,好长时间没有这样放松自己的脚步了。从那夜的池塘里起来后,她第一时间剪去了一头长发,她不会也不能再让一头烦恼丝牵系着自己的手脚。王桂花走到那个改变她命运的麦草堆前,让脚步轻轻,围着麦草堆转着。黑黑的夜里,王桂花转着,有些无神,有些无力。好一会后,她把自己瘫坐在麦草堆旁,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来。她抖抖索索地从火柴盒里拿出一根火柴,就要划着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朝村后知青住的地方望了望。黑暗里,知青们住的那两排房子毫无声息地立在那儿,王桂花没有来由地想,这个时候马小代在做什么?是不是正梦着自己在放火? 王桂花定了定神,把头轻轻转了过来,然后朝自家的方向望了望,等她把头回到面朝麦草堆的部位时,她没有丝毫犹豫地把火柴划着。黑夜里就有一粒豆光跳跃在她的面前,滋滋地闪着明亮亮的气息。王桂花不敢多想,把自己站了起来,然后扔了火柴就朝自家跑去。 那夜的火一直烧到第二天凌晨。那夜有点小风,风一吹,火就旺起来。旺起来的火借着风势慢慢走着,然后和旁边的麦草堆亲近,再然后再和旁边的麦草堆亲近,一连亲近了13个麦草堆。 火最初是被知青们发现的。知青们住的地势较高,而且开阔。麦草堆借着风势,迅速燃烧着,当熊熊大火发出的红光泼在窗户玻璃上,透到床前被子上的时候,知青们的世界一下子就手忙脚乱起来,脸盆,茶缸,甚至尿桶等一切盛水的东西拿了就往稻场上跑。 一阵紧张的扑救之后,村后一片狼藉。曙光来临,村民还有知青们人人脸上写着迷惑和不安。大家都觉得奇怪,天不干,气不躁,怎么就起火了呢?一定是人为因素。到底是谁干的?谁有这样的胆? 队长双手叉着腰,在人群里骂娘。说这还得了,13个麦草堆,加起来上万斤的麦草,这可是集体的财产啊,是全队人的心血。赶紧向公社报告,查,一定要查,要一查到底,坚决把罪魁祸首查出来。 公社里的工作组来了,逐家逐户排查。队里头的空气一时紧张起来。在无所收获后,马小代用城里人的智慧和队长的经验碰撞,在灰烬里细细寻找着可能的线索,结果还真就在灰烬里找到了一个发卡。 塑料材质的蝴蝶结发卡摆放在队长家堂屋的桌子上。村子里的人排着队进到堂屋里辩认。其时是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买这样发卡的人极少。细细辩认了一圈,再细细排查了一圈后,作为队里不安定分子的王桂花被列入重点怀疑范围。 马小代说,从目前的情形来看,王桂花最可能有这样的动机。因为她的事情被队长发现了,加上跳水不成,理所当然就会心理不平,就会寻找机会用放火的方式报复队长,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王老三扯上亲友团拉架式要揍马小代,说发卡无法确认便不能说是王桂花的,况且麦草堆着火的时候,王桂花是一头短发,根本用不着发卡,怎么会把发卡遗留在现场呢? 队长心里头就很乱。觉得马小代说的虽然有道理,但也不全面。王老三说的虽然很片面,但也有道理。说来说去,就算王桂花因麦草堆的事对自己有意见,或者说从心里头恨他,但一个姑娘家家的,犯不着和这些麦草堆过不去。而且自小看着长大,品行自是没得说,要不然,先头也不会让儿子和其谈对象。 队长这样想着,忽然间若有所思,觉得这火起得倒有可能与知青们有关。只是一时还难以确定如果是知青们干的,却也得要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这个原因他一时还琢磨不出来,琢磨不出来,那就只好由王桂花来承受着。事情出了,于公,总得有个人来担责任,于私,她王桂花未免太过分,得借机好好修磨修磨。 儿子在一旁冷笑。队长有些挂不住脸,便说你倒是想点好招法我看看?儿子说这还不简单,把邻村那个小混蛋找来,询问发卡是不是他送给王桂花的,事情不就真相大白了? 队长拍了拍脑袋,直呼疏忽。安静下来后,想着自己是不便去询问的,儿子呢?心里头正窝着火,更是不会去的,那就只得让工作组的人员去调查。查实了,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个当口,王桂花出了问题。王桂花原想着去去火,让心里头的气消下去,也借机让那个使她没脸面见人的麦草堆消失掉,哪料到一根火柴引燃了那么多的麦草堆。大火过后,她的手一直颤颤的,抓什么东西都抓不住,尤其是得知上次因慌张遗落在麦草堆里的邻村小伙子送的发卡成了现场惟一的证据之后,她害怕地捂着胸口出不来气。这些事情叠加在一起,纠缠在一起,王桂花一下子崩溃了。整天里没有一句言语,望见什么都只会傻傻地笑,嘴角的涎水拉了好长。 王老三急了,拿了一把铁锨出门,要去找队长理论。桂花娘赶紧一把拉住,说这是造孽啊,一个成这样了,你还想让自己进去?你让我们娘们怎么活啊。王老三说我还就咽不下这口气,我闺女哪儿就惹着他了,让他这样不知深浅地做事,闺女以后可怎么活啊。 王桂花依然傻傻地笑,有一天还跑出了门,在村里头四下转悠。转悠并不引人注意,可是她只穿了个裤头背心。村里头的男女老少便长吁短叹。大家都明白,麦草堆的事队长处理得不够好,缺乏严谨性和包容性。一个姑娘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处理得怎么能够这样子的随意呢?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该包容得包容啊! 队长也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妥。正当他觉得欠妥的时候,儿子在公社里犯事被派出所抓了。儿子认为自己的爹是生产队长,是有权力的,能够和上面的人说得上话,便放纵了自己的手脚,调戏了一个姑娘。调戏时尺度不大,只是用一只手轻轻拧了拧人家姑娘的脸蛋,可这并不妨碍这件事的性质,加上这拧人家姑娘的场所不是在生产队里头,而是在公社里。因此,整个事情就有些不同了。 派出所的人队长还能说得上话。对方说,让你儿子一个人先安静安静再说吧。话说到这来了,已经很明白,要说队长应该听得懂话后面的意思,可他正为麦草堆被烧的事忙乎,牵扯住了精力,一时还没来得及具体操作。等他想着得托托人的时候,县里严打活动全面铺开,儿子还没和他见上面就被押往了县里头的看守所。 队长一下子慌神了。找到公社里,想着让公社领导出个面,把儿子保出来。领导说县里下了红头文件,谁在这上面立场不坚定一票否决。队长望了望领导,出门的时候脚下一软,坐在地上半天没动。 队长没有办法,试着去知青站里寻找“解药”。知青站长说,赶紧托人吧,把人保出来才是正事,其他的都可以慢慢协商。队长说,我找人了,我能不找人吗?可都使不上劲,递不上话。听说可能还要判,我就这么一个冤家,要是判了我的脸可就丢尽了。我的个傻儿子啊,你怎么就不知道拧拧王桂花的脸呢?王桂花你想怎么拧就怎么拧,你怎么就拧差了地方呢? 知青站长给队长出主意,说你赶紧托人找到那个姑娘,给点好处,让人家姑娘改口,说是在谈对象。这谈着对象拧拧脸蛋的事,天下人都知道是合情合理的。 队长一拍大腿说就这么办,只能这么办!可站长啊你看我大小是个生产队长,而且现在这副人见人烦的模样,见了人家姑娘怕是不大好说出口,而且关键的是我这口笨,没有一点文化味道,怕人家姑娘一发恨,把我也连带弄进去。 知青站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看看吧,要不让我们队伍里的马小代去吧,马小代我是信任的,办事能力很强,而且觉悟也高。 就这样,马小代走在去公社所在地的街道上。街道不长也不宽,一眼便望穿了,却是没找到那个姑娘的影子。 马小代有些着急,对随行一起来的队长说,赶紧指方向啊,要不然,回站里我可没法交待! 队长也跟着急。队长急得把身子遛进了公社派出所。队长很费了一番周折,摸到了姑娘家的具体地址,拉了马小代就走。 马小代说这事总得有些诚意吧。队长说我知道的,来之前也准备好了,说着把缠在腰间的一米灯芯绒布拿了出来,递给马小代。 马小代凝神定气了好一会,想着自己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便把身子挺了挺,直直地推开姑娘家的门。 姑娘家的亲人们不一会就都聚到屋里头,先是拿眼盯着马小代看,然后七嘴八舌开了,反复抓住一个“理”,说好端端的一个大姑娘家,让人给摸了脸蛋,这以后怎么嫁人,怎么生活?姑娘则坐在自己的屋里头哭,吵嚷声和嘤嘤的哭声让马小代心跳加快。马小代就有些把持不住心律,心里头知道,今天这个局面不那么好应对,便有些怨站长,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够派他来呢? 好在马小代毕竟是城里头长大的,而且上过一段时间的高中,还是有一些处理问题的方式和方法。他先只一个劲听,任凭呼天喊地寻死觅活的,就是不说一句话,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然后开始说话。 马小代一席话就把屋里头的人给镇住了。马小代说,这事得怨你们家姑娘,谁让她长得那么漂亮呢?这公社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们那孩子还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看见了不喜欢那对不住人。说来这都是情不自禁的事,你们现在可能也知道了,我们那孩子家庭各方面情况还是不错的,你们就给他们俩一个交流认识的机会吧。 马小代出门的时候,队长正蹲在屋外抽烟。看见马小代空着手出来,便知道这事有门了,拉马小代的手要下饭馆子。 马小代说队长您老人家饶了我吧,我的衣领子到现在还有他们用力拧着的力道。队长说委屈你了,怎么着也得表示一下谢意啊。马小代说快别表示,姑娘家说了,一会他们碰碰,明天派人到队里头去。马小代说的时候,眼睛下意识往姑娘家那边瞅,心里头嘣嘣跳。就在刚才姑娘家里,姑娘的眼睛老往他身上飘,飘得他有些胆颤心惊。 第二天,一个媒人进入村子。媒人找到队长,说姑娘说这事可以就这样算了,摸了就摸了,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和马小代处对象。 队长安抚媒人,说这事好说,这事好说。说的时候,一遛烟进了站长的屋子。站长把头一个劲摇着,说,不成,这事不成,我们有纪律,我不能冒着违反纪律的危险带这个队伍。再说了,我们肩负的光荣任务是来劳动生产的,是来改造思想的,而不是来谈情说爱的。 队长转身找马小代,说我眼下是一个坎,只有你能救我。你是有学识,有志向的好青年,眼下这个急难险重问题面前,知道你不会也不能袖手旁观的。你先应了这事,事后,我负责落实你的想法,不管你有什么样子的想法我都替你落实。 马小代说我没什么想法,只想好好劳动生产,锻炼自己。队长说这样的想法就对了啊,你要是有想法,你就没法好好劳动锻炼。可你现在分明是有想法了,这样你是没法好好劳动锻炼。 马小代细细一琢磨,这事还真是这个理。心便软了下来,说这事我个人作不了主,你和我们站长沟通好,站长没意见,我就没意见。 队长便拎了两瓶酒,好一番蘑菇后,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心里的愁闷一解开,他就想着这事前后都是叫王桂花闹的,便借刚刚取得胜利的劲,决定好好来一下,把近来的晦气冲刷冲刷。 公社工作组调查的情况前几天便有了结果,邻村的小伙子没有送给王桂花什么东西,更不要说什么塑料材质的蝴蝶结发卡了。小伙子说,王桂花和队长家的儿子处对象,自己怎么敢去插一腿?怎么可能和王桂花一起钻麦草堆呢?至于着火之事,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人为的,那么便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天灾。 队长听了纳了会闷,摸了摸自己光光的脑袋。难道自己老了,眼花了不成?这里面肯定有名堂。弄不好王桂花和那小子串通了,想把这事糊弄过去。不行,得赶紧下手,抓了绑了一问就老实招供。 民兵连长带人上王老三家抓人,说王桂花涉嫌放火,烧毁生产队里的集体财产,得好好法办。 王老三听到屋外闹闹嚷嚷的,赶紧对王桂花说,都是你做的好事啊!没有别的办法,你赶紧继续装,装得越厉害越好!我拼了老命也不能让你被他们抓走。 民兵连长进了王老三家的门,王桂花拿剪子在自己头发里胡乱剪着,并张着嘴喊,来啊,我给你们扎小辫儿。 民兵连长冲王桂花吼了一句,让王桂花住口。王桂花嘻嘻笑着,继续剪着,说,来啊,我扎个小辫儿送给你,你戴在头上好娶个花媳妇。说的时候,一滩涎水从嘴里一直拉到床上。 民兵连长使劲扭了扭头,冲王老三说,都这个样子了,怎么不给治治?你这不是给队里头添乱吗?王老三说,连长啊,你还是把她抓走吧,省得她在我屋里头闹腾,一天到晚不让人清净。 民兵连长走出王老三家的门,抬头望了望天,说这天还是蓝的嘛!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麦草堆烧就烧了吧,不烧迟早也得烧掉! 清晨正下着雾的时候,马小代挑着水桶往山梁上的养殖场里走,王桂花不知从哪个地方跑了出来,然后快步跳到马小代的面前。王桂花不说话,只拿眼盯着马小代看。 马小代说,快回家吧,这外面的天很冷。 王桂花说我知道你应了队长,要和公社的那个姑娘好。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你也知道眼下我在队里没法待了,你得带我走,随便去哪儿都行!我把我自己交给你了,我不要你负责,但要你为我担责!我别无选择。这是我最好的选择。 马小代惊得扁担从肩上滑落了下来,水桶里的水也就全都洒了出来,水桶顺着地势滚着,一直滚向池塘里。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马小代把提前收拾好的行装带上,悄悄绕过村后的山,一去再也没有回来。知青队伍里虽然有过小小的波动,但也悄悄压了下来。 村子里依然是往日的模样,只是村民好久没看见王桂花出现了。王老三说王桂花一直疯在家里,而且越来越厉害,不得不锁了起来。 村民们不便去王老三家里看,看见了又怎么样?麦子每年都会生长,麦草堆每年依然会象蘑菇一样开在村前村后的稻场上。
作者简介:朱春生,男,1974年生于武汉新洲,现居天津。先后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多篇,出版有小说集《玩偶》,散文集《掬水映月》。 联系地址:天津市和平区承德道68号(300041) 电话:155222852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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